文字禪

人類的文明以及所有世間人的學問與經驗傳遞都大量的透過文字進行。截至今日，許多考古學家、人類學家仍然努力的想要恢復許多已斷絕消失的古代文字，為的就是要探討古代人的智慧與文化。所以文字在宗教信仰上面的地位應該是不容質疑的。

雖然如此，歷代以來在宗教也好、一般學問也好，時常有人會對文字所傳遞的內容的真實性提出質疑。從中國古代漢朝的訓詁之學，到魏晉南北朝的清談。有的是一字一句的考據校正，有的則是直接對古人提出質疑。佛教則先有二部之辯，來到中國之後則有先後譯經產生的許多爭論。到了晚唐時期，禪宗開始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經由中國禪宗獨特的教育方式與思想沿革，一些禪師開始摒棄文字，強調「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獨特權威。這時學佛人開始將對於文字實意的爭辯轉成了文字能否成為教傳的主要工具的爭論，也就是後人稱的「文字禪」。

禪宗在六祖慧能大師之後開始廣為流行於中國。六祖之前，禪宗是一個非常獨特的佛教傳承，既神秘又違反傳統。而六祖慧能大師在當時是一位非常具有爭議性的傳奇人物，他具備了許多不見容於當時佛教主流的特質：不識字（無閱讀佛經的能力）、修學資歷短、無練習禪定的背景。相對於當時的主流僧眾的高學識、高資歷、練習禪定、注重儀軌戒律產生了極大的對比。這樣的角色，竟然受到當時學養、禪定功夫皆受社會大眾肯定的五祖道信禪師的託付衣缽？這對當時的僧眾修學人士產生了相當大的衝擊。難道文字不能傳授佛法？修習禪定是否有用？戒律不能為師？這些重大問題不能一時獲得解答，所有的壓力必然對著六祖接踵而來。於是慧能大師忍辱低調的逃離五祖的寺廟，離開了人才匯集的中原，於民間潛藏了數十年，才在當時的南蠻之地廣東一帶逐漸的將所謂祖師禪的心法傳了出來。由於慧能大師與其許多弟子與再傳弟子（馬祖道一、南嶽慧思、神會）的成功，所謂不落文字、直指人心的禪宗正式出現，甚至取代了中國佛教各宗派的地位。文字因此在後代中國佛教逐漸的定調成為禪門裡等而下之的傳教方法了。

如果說文字禪要出現在祖師禪之後實有欠公允，因為如果沒有文字？後來的人如何接觸祖師的精神？甚至如來禪的精奧？

筆者認為，以文字教禪的方式可以說從佛入滅後第二次結集經藏便已開始（如來禪？），在此之前因為缺乏文字的傳承，便已造成第三代之後的佛弟子的許多爭執，進而在第二次結集後讓佛教分裂為上座部與大眾部，其影響直達今日，到現在還有許多學人以原始佛教自居，否定其它。

文字禪在現代的含意大多是負面的，許多禪師批評文字容易障礙了學禪者的耳目，認為學人強在文字裡求解，便難以窺見我們人人皆有清靜的佛性真面目。這樣的看法雖然是禪宗主流，但這卻又有矛盾之處，因為每位禪師身故之後都有後人整理其言行而出版語錄，學人以文字記載的內容互為話題研究學習，在禪宗俗稱公案。所以文字還是變成了禪宗教育體系很重要的一環。

筆者認為許多法門的流弊往往是出自於運用錯誤的學人及老師，而不是方法本身。在筆者看來，文字在人類的任何知識或經驗的傳承裡扮演了重要角色，缺乏文字的經驗傳承往往脆弱而經不起考驗。就算是口語相傳也需要以文字作為基礎，否則一個老師教十個弟子，將來幾乎可以確定會有十種見解出現，屆時各說各話，個個無不自稱是本師親傳，那麼叫後世人該如何選擇才是？但是批評文字禪的學者也有道理。執著於文字而非其意境往往讓後人更加迷惑而不知誰是誰非。所以學者唯有更要求正確與嚴謹的文字語言作詮釋才能造福後人又杜絕弊非。

文字禪的弊病除了文字能否指向真理之外，會讓後人批評或迷惑的弊相還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原因：
一、 許多禪師前輩的文學造詣太深，留下的字句太優美，以致於後人執著於字句上描述的意境而難以追入真相。
二、 許多禪宗公案或更久以前的資料摻雜當時的方言、口語用法以及名稱，由於時空背景的不同而容易使後人誤解。
三、 真理、實相非常人可以瞭解，文字只是輔助，還必須經過證悟者的親自考核認可才行。不然以訛傳訛而無從辯證，後人會誤將錯誤的文字資料當作寶貝研讀，用心的人自然會發現自己枉費了寶貴的時間而破口大罵。不知道的人則依舊不知道，卻反而看輕了文字語言，而追求起勝妙的感官境界，離道更遠。
四、 許多文字經過時代的變遷，必須加以改革或更新，否則一般人便難以閱讀。但是中國人向來有好古弊今的習慣，使得這項古文新譯的工作容易為人所不齒。加上歷代以來崇尚的社會潮流讓文字工作者與專家多為政治所用，古話說：「為學日進，為道日遠」。要社會主流來詮釋這非主流的學問，肯定不能得到好的結果。

文字的藝術（或技術）確實有讓許多學人對何謂禪宗心性、本來面目更加模糊的現象，所以才有一些禪宗的宗派因此而揚棄以文字傳教的方法。不過，人類的學習與成長是始終無法離開語言與文字的。例如偉大的六祖壇經，簡易精闢，字字珠璣。慧能大師留下的資料輕輕鬆鬆的不受上面四點的弊病影響，可見得真正的大師於出世間的超越成就，絕對可以輕鬆應對世間的學問，完全符合佛所說的：「成一切智」的境界。因此，研究成就者留下的語錄與許多精彩的對話不但可以鼓舞學人、激勵士氣，更可以讓我們吸取遙遠不可及的偉大人物的經驗與智慧。